好花一支阿谁开——陈光建
2013-03-04 15:52:54

 

偶然网游,见有人写打油诗,记时下的送仙桥:神仙一去无消息,河畔梅花年年开。桥下流水黑且臭,过往行人尽掩鼻。想必是当年神仙走时,此地碧空高远,杨柳依依,清流如带。而今变化太大,神仙不识归路矣。送仙桥往东,有遇仙桥。过桥折而北,即今之所谓琴台故径。沿路左西郊河溯流而上,可达永陵。在永陵被发现之前,这三洞桥畔的高丘,则是另一版本的抚琴台。那座没于夕阳衰草中的土台,曾经是许多浪漫心灵的依附。

比之抚琴台的附会,成都的支机石更是无中生有。一块古蜀大石遗迹的石头,竟成了传说中织女垫织机的支机石。引来无数骚人墨客写诗填词,不亦乐乎。那块普通的石头已经被成都人的想象赋予了灵气。

这司马相如的抚琴台,究竟在成都的什么地方,那块支机石到底出自何处?我想,已经没有考证的必要了。我宁愿相信司马相如曾在三洞桥边的那个土台上抚琴。月上蕉窗,风生竹院。一曲《凤求凰》穿越千年的时空,至今仍在成都人心中回荡。成就了后人《君听琴》的画意。我也宁肯相信那块石头是汉代的张骞从遥远的天河运回。惟如此,成都的历史才因为成都人的想象与误读,变得浪漫鲜活,余音绕梁。成都是美食之都,是休闲之都,我想,她更应该是一个想象之都。

我有幸出生在成都。每当回想起儿时记得的童谣,诸如“月亮光光,芝蔴烧香。烧死麻大姐,气死幺姑娘”。诸如“金银花,十二朵。幺姨妈,来接我。我打柴,狗烧火。猫儿煮饭笑死我。”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愉悦。我知道,自己已经被这座城市浸染了。谁是麻大姐?哪个是幺姑娘?十足的无厘头。其实,麻大姐和幺姑娘都是虚拟的。烧死,气死,笑死,谁也没有死。只是在轻松调侃的念念有词中,出了那口生活中不顺的气。而“金银花,十二朵”则更象是一个童话。离奇,但绝不荒诞。

十几年前,当我第一次看到寅坤的画,便是这种念童谣的感觉。想来,他也被成都浸染过了。我不认为画上的颜色是涂上去的,而应该是浸染的。一张三尺纸,用倒浓不淡的墨色画了一只鸭子,只在鸭的嘴壳上点厾了一块怯怯的棕黄。那只鸭子侧目看人的神态,至今难忘。半张四尺纸,画了一朵茶花,花是不甚鲜艳的绛红,然后是全墨的粗枝大叶,加上大段的题跋,黑了半边天。一幅《鱼乐图》,画在六尺单条上。大眼短尾的金鱼,恍如卡丁车模样。倒是那浓墨画的水藻,证明那是一群鱼。墨黑的水藻,让人怀疑这些鱼是生活在东坡先生的洗墨池里。看着这些画,我甚至以为寅坤的画案上唯有墨汁而已。寅坤喜欢在画面上用印。那些钤在墨色之间的印,鲜艳夺目。其中的“墨坨坨”和“焉用牛刀”,据说是黄永玉先生赠的印语。大概先生在看寅坤的画作时,那些大块的墨迹突然带着呼啸声在他眼前飞舞起来。那墨,似乎有了体积和质量。以至于黄先生暗自惊呼“墨坨坨!”继而,他想象那铺陈墨色之人,扭腰挥毫之态,直让人错觉他是将一管柔毫作了屠牛刀。先生不无关切的说,画画不是力气活,哪里用得着牛刀。这是我的臆测,不必当真。不过,这高人的指点,可谓弦外有音。

读画,我喜欢揣摩画上的印。印虽小,但却象人的眼睛,忽闪之间,流露出一些画家心中的信息。“家曾住九里堤”,这是寅坤的一方印。寅坤念旧,几十年过去了,仍然记得家住九里堤的那些日子。从三洞桥往北,沿饮马河,渡桃花江,(成都还有如此诗意的地名?!)过通锦桥,折而西,溯府河而上,便是九里堤。记忆中的九里堤,竹林茅舍浅水溪,一派乡村风光。竹篱上爬满豆蔓,瓜架上悬着葫芦和丝瓜。柳树荫里画眉鸟在欢唱,潺潺溪水中有泥鳅和小鱼在游戏。夏日的蝉噪,秋夜的蛩鸣,连同门外荷塘的野风,一切都付与流光,竟成了梦醒后思绪中那淡烟疏雨般的惆怅。然而,在寅坤的画作里,说不尽的仍是九里堤旧时的景物。也许,这些浓墨重彩的花鸟鱼虫,正是寅坤儿时清贫生活中难忘的欢乐记忆。随心而至,跃然纸上。一方“不堪入眼”印,紧接着是“人骂由他”。自徐青藤始,三百年来,大写意中国画就被淹没于骂声之中。寅坤偏于此处生发一枝,胆耶?魂也!其实,人来世上,无非感受。感受一多,便有想法。发而为文,为诗,或为画。如何写,怎样画,纯属个人之私,不关他人鸟事。当然“人骂由他”。文雅一点便是“自种门前千竿竹,留与旁人论短长”。我以为寅坤的画,不过是他生命的延展,呼吸和脉搏的定格。从中读到的恰是他生命中的阴晴雨露,花开花落,以及喜怒悲欢。至于那浓重的墨色,却是我心里一个解不开的谜了。那墨色的厚重,是青藤的恣肆狷狂,还是八大的淋漓酣畅?不得而知。“笔底明珠无处卖,闲抛闲掷野藤中”,“馈尔明珠擎不得,涂上心头共墨团”。青藤和八大,各有自己的牢骚和心事,那墨团正是他们胸中化不开的块垒。现在,已经很难有人能读懂这洇化在墨痕里的狂士思绪与遗民心境了。我记得,少年寅坤曾远去阿坝藏区,和成年人一样屠牛宰羊。高原的风霜过早的皴裂了他稚嫩的双手和脸庞。冷峻的雪域给寅坤的心灵留下了什么?是思念亲人时的孤独,还是少不更事的疏狂,我无由猜想。只是从他的画里,那些墨彩交融处,还能看到流露出的一抹亘古荒原的血色黄昏,绚烂晚霞和熹微晨光。

在古老的伊斯兰文化中,《天方夜谭》是极富想象力的故事。这些故事需要在夜里讲,因而,也有人将书名译作《一千零一夜》。那一夜,也许星月交辉,也许漆黑如墨。但,那些吸引人的故事却是彩色的。我对依斯兰文化的色彩感觉,多半来自《天方夜谭》里的语言描述。墨黑的场景,演绎着色彩斑斓的童话。这原本是讲给一个心灵扭曲的国王听的故事,我想,可能是有人搞错了,那位听故事的应当是小王子,应该是他在充满神秘的炫彩中安然入眠。读寅坤的画,我似乎觉得他是在一个墨黑的氛围中,讲述着自己的《天方夜谭》。

随着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陆续发现,我越来越相信,岷江流域是一条连接中原和西域的纽带。我们的先人就是沿岷江河谷,从西部高原迁徙到成都平原来的。我们的那些先人,是从离神最近的地方来,一定沾染了神性。不然,我们为何会面对那么多难以解释的神秘?读寅坤的那些巨幅画作,我会想到他的高原经历。在心里质疑,他是否也染了一些神性。俯瞰那怒涛奔涌的岷江峡谷,仰视那直插云霄的雪宝顶,回首一望无际的大草原,在豁然开朗的心胸里,丈山尺树寸马豆人的权衡已荡然无存。或者,于此大山大水之前,人自感小如蝼蚁,弱于小草,自卑至极。也许,这只是一次偶然的视觉和心理错位,但在寅坤笔下却成了常态。他肆无忌惮的挥霍着墨彩,在大幅宣纸上幻化出内心的澎湃,留下让人瞠目的影像。如黄永玉先生所说,艺术不讲进步,只讲繁荣。进步意在否定,而繁荣却需要包容。相对于晋的潇散,唐的法度,宋的雅韵,今人已经难以进步了。其实,大写意并不需要人人都懂,也不可能人见人爱。画家没有必要为别人的喜好而改变自己的画风。在我和寅坤十几年的交往中,许多话都已经淡忘。“照你自己的想法画”,寅坤至今记得当年我对他说的这句话,并心存感激。今天,当艺术遭遇市场,画家绝对是一个弱势群体。姚黄魏紫,燕瘦环肥,买画之人喜好各异。金钱对于画家,那肯定是赤裸的,眩目的诱惑。同时,也是无底的陷阱。画家诸君,能不慎之!也许,这种诱惑正是画坛固有的淘汰法则,虽然残酷,却属自然。

当年九里堤的景物,已经在城市化进程中快速的消失了。这现代人的心理缺失,在寅坤那里郁积成一种强烈的述求,惟浓墨重彩方可释然。那勾环盘纡,不见起止的紫藤,或许正是他要出的那口长长的气。疑似太空育种的瓜果,难说不是一种预言。读寅坤的画,我时常遐想,他笔下的那些草虫如果鸣叫,怕是要一鸣惊人。他笔下的鸟如果展翅,难免一飞冲天。人的能力有限,纸的尺幅有限,而人的想象却可以无限。观寅坤近作,彩多于墨。这彩,并不是西方的专利。寅坤的画纸上仍然开着中国的花。透过缤纷喧嚣的色彩,我看到的却是一颗日渐沉静的心。因为那构成物像的色彩并非现实所有,大概是寅坤神游所见。心静方可神驰。神驰之际,视而不见,心不在焉。我想,惟有这思维的逍遥,可称艺术。

一夜野风吹过,满塘的莲花开了。一支好花独于寅坤笔下绽放。有谁知道,好花一支阿谁开?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己丑立秋记于草禅书屋南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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